/王曉笛(上海政法學院政府管理學院講師)
生阿勇的時候,阿勇娘正在給家裏做飯,遠方突然一陣巨響,震得老厝左右搖晃,一家人如坐在暴風雨中的小船上。短暫的驚愕之後,阿勇爸才反應過來,那是共軍的炮擊。上次家門口有這樣的陣仗還是九年前,古寧頭戰役敗退的解放軍在島內東躲西逃,有一只小隊跑到了他們家附近,和追上來的國軍展開了激戰,老厝牆壁上的彈坑就是當時留下的。阿勇爸本想帶著阿勇娘逃命,偏偏阿勇急不可耐要出世,阿勇娘倒在地上疼得死去回來,一家人頓時亂了套。阿勇爸一跺腳,放棄了逃跑的念頭,和家裏老娘一起幫著阿勇娘生產,阿勇娘在一陣炮火中用蠻力生下了阿勇。
那天阿勇家除了掉了幾塊瓦片,沒什麼大損失,但阿勇的舅舅就沒那麼幸運。阿勇舅舅早年去南洋闖蕩,後來去歐洲克萊登大學拿了個文憑。國軍一個長官覺得他是個人才,於是留在指揮部裏做了秘書。炮擊開始時,阿勇舅舅正陪長官在翠穀水上餐廳餐會,炮彈傾盆而下,舅舅和長官登時變成一堆碎片,散在一片瓦礫之中。這是阿勇聽他娘講的,每每提到他舅舅,他娘眼睛裏就會溢出淚水,這讓阿勇很是心疼。但阿勇對對岸並沒有什麼恨,雖然有時候也會抱怨沒完沒了的炮擊讓他生活不便。那時,共軍的炮火已經按照“單打雙不打”的原則進行,想出去玩,還得挑個成雙成對的日子。不過,一旦風平浪靜,他就會跑到田野上,守候及追逐天空飄過的氣球,因為氣球通常掛著對岸的好東西。他吃過上海的大白兔,那是他對大陸最甜蜜的記憶,儘管後來兩岸開放後,他有機會接觸更多五彩繽紛的東西,但對奶糖的愛一如既往。
當然這些東西並不會輕易被他拿到手,所以他會先人一步拿走自己喜歡的,然後聰明地將剩下的交給阿兵哥。若是長官有什麼要為難,他就會高唱“國歌”和蔣公訓詞,趁大夥一陣嚴肅莊重之時,悄悄溜走,阿兵哥即便回歸神來,也不會和小孩子一般見識。時間過得很快,阿勇也失去了任性的資本,人生開始快速和整個金門的戰爭機器做整合。十八歲那年,阿勇被編入民防,一年要有幾周的訓練,要幹到五十歲,好處是可以免除兵役,有點自由的時間,幫忙農活。他的教官是當地國軍派來的,會教授輕武器的使用和基本的戰鬥技巧。不過阿勇更喜歡聽教官講,某某阿兵哥被水鬼割喉的故事,這種怪談長期流行在金門,只是從來沒有被驗證過。
他之所以喜歡聽這些,是因為他要講給阿香,他特別喜歡看阿香驚慌失措的樣子。阿香是隔壁「戰鬥村」的姑娘,是阿勇在訓練的時候認識的。那時阿香正在學習戰地急救,教官心血來潮,讓他們中隊和姑娘們合訓,阿勇正好扮演阿香的病人,一見傾心。此後的日子,阿勇沒事就去阿香村裏獻殷勤,一開始阿香對阿勇還有些猶豫,但一次宵禁,阿勇未能及時回村,阿香心善,留阿勇住下,卻意外乾柴烈火,破了身子,於是下定決心和阿勇在一起。
20歲那年,阿勇和阿香在國父見證下成婚,隨後帶著她去了臺北旅行。那時從金門去本島還不方便,審批嚴格,一個月還只有三班船,阿勇透過好幾層關係才得以成行。這是他倆第一次到臺灣,臺北的繁華讓他們心生豔羨,阿香也有了在臺灣闖蕩的打算。但阿勇的意願卻並不強烈,他心中始終與臺灣有種隔離感,這種感覺,從他將手裏的金門專用貨幣換成正常的新台幣後就開始了。走在臺北的夜市之間,阿勇心情低落,同一面旗幟之下,阿勇的世界一片荒蕪,而海峽的一邊卻鶯歌燕舞。
從臺灣回來之後,阿勇去了金門酒廠工作,阿香則在金城鎮開了一間小餐廳,因為面線糊做得出色,經常有阿兵哥光顧,偶爾也會有特約茶室的女人過來坐一坐,阿勇曾和她們打過照面,前凸後翹,也讓他動過歪主意,只是這些女人被當兵的前呼後擁,只可遠觀。後來他和其他人一樣,說起這些女人的不是,吃葡萄的心理。
1979年,大陸停止炮擊,他也偷偷從單位同事那裏聽到了《告臺灣同胞書》的大概內容,他覺得這是一件好事,至少他不會挑日子出門。儘管大陸曾把炮彈打進他的菜園裏,但他始終對大陸生氣不起來,可能在他心底還是忘不了那些奶糖的滋味。他已經多少年沒有再吃過大白兔了,大陸的善意反而讓他對開放有了一點期待。實際上,他已經感受到了交流的開始:周圍有朋友會拜託他搞酒,偷偷跑去廈門販賣;那些嗅覺敏如的台商,已經陸陸續續來到金門,準備進入大陸福建。直到有一天,大批老兵湧進金門,阿勇才確定,臺灣要變天。果不其然,隨後臺灣解嚴,大搞選舉。雖然他滿懷期待,但戰地政務解除還是拖到了1992年。一切變化得很快,一切又變化得很慢。
1994年,阿勇投下了人生當中的第一張選票。雖然神聖,但不過走了個形式。阿勇的家族和候選議員家關係良好,族中長輩囑咐全族統一投票。候選議員為表示誠意,還出錢讓阿勇等幾個晚輩去廈門轉了一圈,那是阿勇這輩子第一次去大陸,廈門工地的塵土飛揚讓他印象深刻。回到金門後他心不在焉,因為他滿腦子都是去大陸發財的機會。思索了幾番後,他終於離開了金酒,帶著一點錢,利用自己在酒廠的人脈,在兩岸間做起了白酒生意。阿勇能力並不出眾,但打從娘胎裏的那份幸運如影隨形,買賣越做越大,後來乾脆做起了金門特產代理,往大陸運菜刀、一條根什麼的。說到菜刀,阿勇想笑,這些當年解放軍打進地裏的炮彈殼,被金門匠人拾掇拾掇,又被賣回了大陸。金合利在島內到處收購彈殼時,阿勇還把菜園子裏那枚,直接抬到了金合利老闆的府上。
2001年,「小三通」開放,金門成為兩岸交流前沿,一些大陸觀光客開始陸續出現在金門。阿勇乾脆在金門開起了民宿,交給從臺北念了大學回來的兒子經營,他自己則三天兩頭跑去廈門,繼續維持他的生意。他很喜歡廈門,這裏變得越來越繁華,越來越動感,而這是他無法在金門體會到的。但是他心中也有隱憂,金門在地緣上的尷尬,讓他越來越關注兩岸格局對自身的影響。臺灣不止一次討論過要拋棄金門,卻每每在關鍵時刻,又要對金門指手畫腳,這讓他對本島漸漸心生厭煩。
他覺得,臺灣人並不懂金門,過去如此,現在依然如此。金門缺水,從大陸引水式最快最便捷的方式,但本島卻並不關心金門人的死活。他很認可吳成典副縣長的話,金門可以成為「一國兩制」的試驗區。其實金門之於臺灣,本就是「一國兩制」,這種差別對待跨越了整個冷戰的緊張空氣,阿勇心有體會。既然都是「一國兩制」,那不如找個大樹好乘涼,本島的烏煙瘴氣莫要刮到金門來。
2023年8月23日,阿勇整六五歲,含飴弄孫的年紀。兒子接盤了他的事業,靠著老子的資源和金門的地緣優勢,在兩岸僵持的大環境下,還算過得去。家裏在臺北置了產業,借了“立委”的面子,把孫子弄進了建國中學。但阿勇更長時間還是在廈門,他在廈門買了套海景房,閑來無事就和阿香一起聽聽海浪,抱怨一下金廈的船票價格。海浪濤濤,像極了他出生時的陣陣炮聲,但卻撫慰他的心緒。他想讓孫子來廈門來念大學,承歡膝下自然少不了青少年的陽光,但更重要的是想讓他在大陸謀一份差事,臺灣的年輕人苦,他只是希望孫子的未來能夠舒服一些,這個家庭的歡聲笑語能夠長久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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